但我先寫給師大附中1046班李璧岑吧。若說從1月15日開始,我心中出現一條引線,那,是這位女孩把引線拔掉的,這是個很重要的人。
能讓一個人說沈重的心事,聽完後即使無法保持雲淡風輕,但起碼也不至於產生反感,這真的算是身邊很近的人。
我身邊有幾個這樣的人,曾經,其中有一位是我媽。
我和我媽的感情一向不甚好,並不是因為彼此交惡,而是彼此在乎,但都達不到彼此對對方的期待,因而相當失望。沒有期望,便不會失望,我們選擇保持距離。從高一到現在,十年有餘了。每一年的發展,我都清楚記得。
國中該是叛逆期,我卻更加性情化。或許是看小丸子的一家和樂,或許是看早期的一休對母親的孺慕之情(不是現在那種只有鬥智的空泛劇情),更或許是因為國二出國玩回來後的領悟。
那是短暫的一星期出國旅遊,然而歸國後我卻因為與團員道別,感到極度難過,而且相當久。幾週後,突然腦中閃過一個想法:「如果,與這些人道別能讓我這麼難過,那....與家人道別呢? 我只和他們相處了一週,我與家人卻是相處了十四年呀!....」 (我相信你知道「與親人道別」的意思)
那樣的想法,讓我決定往後,要好好珍惜與家人在一起的日子,要好好愛自己的親人。但是,事與願違。多年後的今天,經歷過這一陣子的煎熬,回想這十年,我有很深很深的憾恨。
在高雄醫學院的急診室,我握著我媽的手,反覆思索著醫生的話「靜脈瘤破裂在胃附近,引入胃中,血不斷湧入的結果,是每隔兩個小時吐一次血。有兩種處理方式,一是輸血,一是開刀。輸血是維持生命,不是處理傷口,所以你們會一直看著她吐血。而血型雖然相同,血質卻相異,輸血過量,會導致大量內出血,壞血症....最終的結果仍是不治。開刀處理傷口,病人目前肝不好(我媽有C肝)及白蛋白、血小板、營養素都過低的狀況,開刀很冒險,致死率八成。」
跟你提這段話,只是要讓你知道那是兩難的狀況。
What made the situation even worse...「這是肝硬化引起,因為硬化導致部分血管無法送血進肝,血液另尋血管,於是血管膨漲,漲到一個程度就破裂。無法根治,開刀處理完破裂傷口,往後其他血管仍會破裂....」對了,而且當時沒有加護病房的床位,開完刀的患者住一般病房,無異宣告死刑。
我媽除了不想開刀,還說要回台北,沒輸血的狀況下回台北....我說「媽,你若真的要選擇回台北,我會扶著你回去...」我沒說的是「即使要我眼睜睜看著你一直吐血....即使要我在你倒下時抱著你....即使要把你背回去...」
明明一週前在台北,是好端端的一個人,為家裡張羅飯菜、整理家務,與鄰居閒話泡茶,假日與我和哥出去散步談笑,晚上看開運鑑定團看到一半還會跑上來叫我和哥猜字...而現在,在我眼前,氣若游絲,面色蒼白,眼神失焦,身上插著好幾根管子。我很難過,但我不能露出難過的表情,我必須強作鎮定;我不想離開我媽,但殘留在嘴角的血塊傳來陣陣血腥味,嘴裡不再喊我名字,而是反覆說著:「我不要開刀,讓我這樣走了好。」我恨我媽的自私,只想解脫,不顧我的不捨;我更恨自己,因為放不掉,而讓媽受盡折磨。
姨舅們都在病房外,有的說尊重他的意見,有的說要救到最後一刻。一直在吵,可是感覺不到氣憤,只見大家都在哭。「尊重他的意見」,是要看著他折磨至死;進開刀房,則是現在還能聽他說話(即使微弱),下一刻這個人便在世上消失。每次思緒觸及「消失」,我都快站不住.......
我一直祁求,只要奇蹟出現,我願意減壽,我願意每三個月捐血一次償還直至我死,我願意竭盡心力吃素。
那一夜,我想我忘不掉。「空虛」,真的是空虛。
1月14星期六半夜,我媽病發;15星期日,送往小港醫院;11:00,我接到電話,搭14:05飛機下高雄(中間的航班都到哪去了!);15:40到醫院,目睹我媽大量吐血,我通知在台北的哥與爸下來;16:00告急,轉高雄醫學院;17:00再一次吐血
;我媽在急診病房吵著要自己拔掉所有管子;18:00醫生告知兩種處理方式:19:00父兄趕到 (中間的航班都到哪裡去了!!);我媽不開刀就是不開刀....與醫生吵;20:00我與醫生商量對策,施打麻藥使其失去知覺再推入手術房,遭拒.....那時我真的到極限了....蹲跪在病塌旁握著我媽的手哭......21:30主治醫生趕來病房,插鼻胃管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
在後來幾天較冷靜時,我回想這一切,覺得我觸及「消失」就快崩潰的原因,是因為這十年間,有太多的憾恨。我只希望我媽開心,但他始終開心不了,想為他解決,他不會讓我插手,還會反過來笑我太幼稚。幼稚或許幼稚,看媽難過我也難過,而那是真的。我這十年若說有什麼時刻是打從心底高興,那大概只有不經意聽到我媽看電視時開懷大笑。
我還記得我升高一時參加舞社與國樂社,和她起的第一次嚴重衝突;升高二,她與我爸大動干戈,我哥到屏東念書,她跟我哥一起下南部,我的高二上,家裡冷冷清清的,又分到一個鬼班 (我是二轉一,新班級只有三個舊識) 又被禁社,又開始補習....;高三,再一次吵得兇,又回南部。我的高三,是五點半出家門,晚上十點下新北樓 (我剛好是新北五樓正中央兩班之一);大一,我媽身體開始走下坡,家裡又大興土木,把我原本寧靜的三樓 (神壇, 書桌) 給徹底改了樣,其間因為賭氣,長達半年三樓是廢墟工地狀態,風灌進屋內,我媽身體一直好不起來;大二到大四,每下愈況,從動口演進到動手;實習時沒有好轉,惡化到我下學期四月一度離家,打定主意睡附中推甄教室,回師大宿舍盥洗,拖到當兵,當完兵考去別的縣市就此不回家 (最後當然失敗, 失敗的原因不是我作不到....而是我不想看我的故事在我哥身上上演, 我走了, 要換他承受) 當兵三個月後,真的見紅了,她插了我爸一刀,那是生平第一次我覺得我原諒不了我媽....她從那時躲到高雄去,後來在非市區撿了一個親友熟識的朋友賣出的房子,住了很久,一直到去年八月才又回到台北 (因為我考上學校了) 。
我哥在外念書四年,當兵兩年多(替代役),在外地工作一年,直到我要去當兵前一個月才回來定居。
這十年,幾乎都是我獨面對父母的紛爭,實習時常一邊備課,一邊阻止他們吵,站在中間,架開雙方,搶下一些他們要拿來砸對方的東西。
憾恨......如果這十年我和我媽是開開心心地過,或許在醫院我不會那麼難過,不會那麼放不掉。我覺得....都還沒開始你就要離開我!我才剛有了工作,才剛有能力可以讓咱們母子不用依靠爸。但都還沒開始!
這幾年,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在家以外的地方找到感情上的歸屬,高中時有國樂社,大學時有一班很難得的可愛同學,和社團的和睦融洽相去無幾,實習時更不用說,有一個視我為己出的指導老師簡淑靜,有幾班相當投緣的學弟妹(46, best of all),有一群共同努力的實習夥伴兼球伴,還有一個整年的soul mate (48那位, 路上他不理我, 只有在網路與簡訊我才看得見他) 可是,這一切一切,在多年後的今天看起來,都很空,在我將近失去親人之際,一切都很虛幻,我抓不住什麼....nothing....
家人很重要,真的很重要。我說我會想問你一堆問題,幾乎都像是Morrie會問的 (14堂課那位老師) 。
你所追求何事?
你所心愛何人?
孰重孰輕....這一生走來, 何能掌握? 孰不流逝?
若有一天我們走到人生盡頭,我們能不能含笑而終?我們能不能心無罣礙,望著這世間,說聲吾願足已...
我們有沒有辦法跳脫自我, 在親人對我們疾言厲色時不起防備心不起反擊心, 執念人生重要人事便是眼前斥喝訓戒者..?
除了愛, 我還要追求什麼? 我還有什麼值得追求?
璧岑..謝謝你。
我身邊很多很多朋友,但在我真的很難過時,我卻不想撥電話。或許不是因為他們忙,或他們不願意,而是單單就怕打擾。
再加上,你們 (46) 都升大一了, 都有了自己的圈子, 有自己的世界, 我常會跟自己說 "別叼擾人家, 別像媽一樣..." (how ironic is that.............)
我希望你看完這封信不要太悶,整封信的重點不在前面敘事的地方,而是後面的信念:沒什麼好追求的,惟愛人而已。 時間會帶走一切,包括奪走我們心愛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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